那些隔离与放纵的记忆



《十三棵泡桐》这个片子拍得很好,好就好在他艺术上是粗糙的。粗糙,但是不可疑。广大人民看了自然是哑子吃馄炖,心中有数,就是那些从来自命为topX的精英们,看了也总能有点收获生活上都已经自绝於人民了,总应该远远地观赏一下吧。

但精英们反映,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方言哪!这些电影都讲地方话,土得掉渣不说,完全是拒绝沟通嘛!精英的话当然要重视,不过在这个问题上,窃以为,精英们要委屈一下。因为方言这个是根本美学问题,绝不可以妥协。原因下面就要说到。

先说个事。不久以前,看了《五朵金花》(其实没看完)。这个片子大家都知道,曾风行一时,说的是云南少数民族地方发生的事。片子说的什么不提也罢,但是五个女主角说的是什么话呢?(请广大观众抢答)乃是———长春口音的普通话。

这是不是一个个别现象?显然不是。有没有人质疑?尚未发现。长期以来,中国电影被一种语言,一种腔调把持。书同文,车同轨,不仅是大秦帝国的根本国策,也是任何一代大中华帝国,特别是共产党治理下的所谓人民共和国的根本国策。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美利坚帝国亦不例外)梦想着来统一民众的思想,可是又有谁能有共产党的魄力,不仅统一了语言,还统一了着装?建国区区三十年,就把大一同路线搞到了一个登峰造极,让老蒋只有羡慕的份。不幸这时冒出一个王朔,先跟你依样画葫芦,但在关键时刻却走了调,把官方换成了民间,好比包不同学唱星宿老仙,把德配天地换成了都是狗屁。这个搞法为颠覆《新闻联播》立下了汗马功劳,独领风骚十数年,直到现在不幸王朔同志又成为新的官方语言。这个时候我们提倡走另一条路线,把造反进行到底,这个新的精神,就是以地方对抗中央。

说道这里要打个圆场。在中国电影里是不是大家都讲普通话了?有没有例外?当然是有的。这个例外,也就无一例外地是首长同志。毛主席讲什么话,湖南话。周总理讲什么话,江苏话。小平同志讲什么话?四川话。林副主席。。。打住,打住。

这个现象很搞笑的说,看一部中国电影,官方的大片,基本上可以讲,谁不讲普通话,谁就是大人物。

讲普通话的,当然都是普通人。可是普通人讲不讲普通话?当然不讲。

我上中学的时候,上课回答问题,那都规定要讲普通话。下了课以后,大家还是讲方言。中央语言对地方语言实施了霸权之后(课堂是绝对公共空间),地方语言(比如省会)还要对更地方的语言(比如郊区,又比如本省其它城市)实施霸权(课外是相对公共空间)。于是乎这些更地方的语言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就只好是在家里,跟父母之间(私人空间)。这个,天安门下成长的孩子自然是不知道的。

语言是什么?不仅是一个沟通的手段,更是用来标识语言使用者的身份。讲一种语言,基本上就意味着认同于这个语言所代表的一切(这也就是为什么俺对日语一窍不通)。十年以前,中国的英语教学,推崇的是牛津路线。转眼之间,城头变换星条旗。许鞍华的姨妈,英语是很地道的,可是因为“我们家的孩子以后肯定要去美国的”,所以也就下了岗。说实在的,对于可怜的中学生,或者小学生,美式英语,英式英语,能有多大差别?但是有关部门的思路是清晰的,态度是坚决的——语言的差异,乃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差异不仅仅是差异,差异就是身份。一个英国人和一个美国人摆在一起,你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们语言的差异。同样,一个中国人和另一个中国人摆在一起,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们语言的差异。有意思的是,每次当我追问人家的家底的时候,很多人都露出尴尬的神色,好像我抖出了他家的穷亲戚(可不是吗)。这个,天安门下成长的孩子,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说了这么些,回到《十三棵泡桐》。实话说,这个片子的声道做的比较糙。但他不仅用了方言,还反映了方言和普通话的一个混用现象。这样一个混杂的现象,乃是一个在中国大多数地区都存在的现象。语言,在这个片子里,直接标识了社会阶层。女教师宋小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自然要说地道普通话的,而且不好意思,还要夹杂英语。没有那么拽的小任老师(被人说装蒜也不了了之),普通话也就不是特别标准,甚至还比不上伊娃和珠珠。就连阿利这样一个一贯被欺压的人物,当他不耐烦时,也会对金贵吼出一句“山里娃”,原来他所依仗的,还不是他老爹的钱,而是他的城市身份。

当然,关于身份这个命题,再没有比包京生更清楚的了。顾名思义,老包是生在京都的,但是因为父母支边的缘故,长在西藏。中央和边疆两种身份,在他的身上是混在一起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一来泡中,就大刀阔斧地搞霸权,追女仔(而且还居然给他追到)。陶陶这个阴险的家伙,明明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却不与他正面交锋,而是要借助于官方势力——保安的捉拿,教师的呵斥,蒋校长的广播通告来把他搞臭、搞垮。陶陶看得清楚,因为老包身上早已有了边缘的种子,所以必将再度回到边缘。在这一点上,陶陶不自觉地继承了中国两千年政治斗争的经验。更有意思的是,因为夺爱之恨,更因为某种难言的吸引,陶陶坚定地站到了小豆老师的身边,充当起打手加XX的角色。这个片子剪掉了的部分,应该就是这两位更暧昧的事迹了。个人估计,应该就在何风和珠珠跑去报告老师,老师披散着头发迎出来那一段。何风曾说她喜欢陶陶是因为他“像一把刀子”,后来不喜欢他了,因为她找到了另一把刀子,但她所不知道的是,陶陶当然还是刀子,只不过成了软刀子罢了。

至于硬刀子,这会儿攥在老包手里,抵着阿利的脖子,做最后无力的挣扎,然后被金贵一脚踢倒,京生毕竟还是斗不过“京”贵。

包京生的政治生涯的没落(两次烧烤之间)固然是一条线索,但在影片中,这个线索是通过女主角,何风的眼睛来叙述的。何风为什么会喜欢上老包?她究竟看上了老包哪一点?这个我以为,正是他身上的边缘感。何风下意识地认同边缘,认同边缘所代表的锐利感。原来陶陶是边缘的(相对于主流),但自从老包来了以后,陶陶显然变成了相对中央,失去了他的锐利。与陶陶理解、利用现实的实用主义态度相对,何风与现实的关系可以说是对立的,这个位置的形成,跟她对家庭关系的幻灭感有直接联系(毕竟,对一个孩子来说,家庭是第一现实)。但有意思的是,她向往的桃花源不是郁郁聪聪的绿洲,不是离骚式的抒情(窗户是开着的,装什么蒜),而是沙漠(墙上的画),是骑骆驼的阿拉伯人。刀子,作为游牧民族的随身物,因此也就成为了何风的护身符。她对现实的态度,是小豆所宣扬的人生成功论的反面。何风所追求的,不是繁荣昌盛,而是彷徨,放纵。

影片的结尾提示说何风去了新疆。为了服从现实主义的伪装,吕乐安排的理由是去看珠珠(可怜,因为要给何风提供一个理由,被发配到边疆),这个理由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但个人觉得不够精彩。我宁愿把这看做一个纯粹英国病人式的自我放逐,毕竟,新疆是中国唯一有沙漠的地方。

中国的青春残酷物语,现在有了这么几部,多半还不到时候论功行赏的。我们需要多一些描绘这些吃面,放屁,做爱的年青人,他们是祖国的未来。因为这个原因,我个人觉得,是不是艺术精品,都可以先摆在一边。成功者固然有权利缅怀他们璀璨的童年,失败者难道就必得无语?要说好看,精致,那当然是阳光灿烂更好看,但是世界也不光是阳光,阴影笼罩的日子,我们也一样要生活,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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