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新年到了,在这个时候,不写一点中文,实在是说不过去。但是问题是,因为长久以来不读中文,对这个语言的感觉已经是口语化了,不至于词不达意,但是写作所需要的词汇,好像已经被装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是可望而不可及。

一个将就的办法,就是罗列一些别人的文字,因为这些文字也并不是已经广为流传了,所以我想,堆在这里,还有一点分享的价值。

先看诗歌。以前读了很多当代中文诗歌,可现在能记得的,还有多少?对诗歌的阅读,实际上只应证了一个道理:没有好的诗,坏的诗,只有你能看得懂的诗,和看不懂的诗。况且,读了,又能怎样?哪怕是五雷轰顶,又或是百感交集,都不表示你真正领会了他的精髓。一部电影也是如此,看了,仅仅是看了,始终是被动的。你能对他做些什么,这才是要问自己的问题。

下面两首都是来自多多,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上世纪八十年代。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当他敞开遍身朝向大海的窗户
向一万把钢刀碰响的声音投去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所有的舌头都向这个声音投去
并且衔回了碰响这个声音的一万把钢刀
于是,所有的日子都挤进一个日子
于是每一年都多了一天

最后一年就翻倒在大橡树下
他的记忆来自一处牛栏,上空有一柱不散的烟
一些着火的儿童正拉着手围着厨刀歌唱
火焰在未熄灭之前
一直都在树上滚动燃烧
火焰,竟残害了他的肺

而他的眼睛是两座敌对的城市的节日
鼻孔是两只巨大的烟斗仰望夜空
女人,在用爱情向他的脸疯狂射击
使他的嘴唇留有一个空隙:
一刻,一列与死亡对开的列车将要通过
使他伸直的双臂间留有一个早晨
正把太阳的头按下去
一管无声手枪宣布了这个早晨的来临
一个比空盆子扣在地上还要冷淡的早晨
门板上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死亡,已成为一次多余的心跳

当星星向寻找毒蛇毒液的大地飞速降临
时间也在钟表的滴嗒声外腐烂
耗子在铜棺的(锈)斑上换牙
菌类在腐败的地衣上跺着脚
蟋蟀的儿子在他身上长久地做针钱
还有邪恶,在一面鼓上撕扯他的脸
他的体内已全部都是死亡的荣耀
全部都是,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第一次太阳在很近的地方阅读他的双眼
更近的太阳坐到他膝上
一个瘦长的男子正坐在截下的树墩上休息
太阳正在他的指间冒烟
每夜我都手拿望远镜向那里瞄准
直至太阳熄灭的一刻
一个树墩在他坐过的地方休息

比五月的白菜畦还要寂静
他赶的马在清晨走过
死亡,已碎成一堆纯粹的玻璃
太阳已变成一个滚动在送葬人回家路上的雷
而孩子细嫩的脚丫正走上常绿的橄榄枝
而我的头肿大着,像千万只马蹄在击鼓:
与粗大的弯刀相比,死亡只是一粒沙子
所以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于是,一千年也扭过脸来——看

1983

居民

他们在天空深处喝啤酒时,我们才接吻
他们歌唱时,我们熄灯
我们入睡时,他们用镀银的脚指甲
走进我们的梦,我们等待梦醒时
他们早已组成了河流
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
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
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
他们不划,他们不划
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
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
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
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
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
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
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们的祝福:流动
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
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

1989

最后再贴一首译诗,对我来说,长久以来,乃是一个译诗的标准(唯一让我有类似感受的,是张佩芳译迪伦马特),原文(希腊)看不懂,中译至少比英译强过甚多。

海伦

第一滴雨淹死了夏季,
那些诞生过星光的言语全被淋湿
所有那些以你为唯一对象的言语。
我们的手还伸向哪里,既然气候已不再
对我们重视?
我们的眼睛还瞧着哪里,既然阴云已遮住
遥远的天际?
既然你已闭眼不看我们的风景
而且-仿佛迷雾已浸透了我们-
我们被遗弃了,完全遗弃了,为你那死寂的
意象所围困?
我们把前额贴在窗玻璃上,提防着新的杀机
只要你还在,死亡就无法把我们打翻在地
只要别处还有风在充分欣赏你
从身边将你掩护,有如我们的希望从远方
当你的风衣
只要别处还存在一片绿原,越过你的笑声
直到太阳身边
悄悄地告诉太阳我们要再次相逢在一起
不,我们面对的不是死亡
而是秋天最小的雨滴
一个模糊的感觉
在相隔更远处我们那继续生长的灵魂中的
湿土气息。
而且如果你的手不是握在我们的手中
如果我们的血液不是在你梦的脉管中
流动,
洁净的碧空中的光明
和我们体内从未见过的音乐
仍然把我们这些悲哀的行旅者和世界捆紧
那是潮湿的风,秋天的时刻,分离,
肘部搁在记忆上的酸痛的支撑
它在黑夜开始把我们从光明割开时苏醒
在面对悲伤的方窗背后
什么也不泄露
因为它已经变成看不见的音乐,壁炉里
的火苗,
墙上巨钟的嘀嗒声
因为它已经变为
一首诗,一行接一行合拍地应和着雨滴、
泪珠和言语-
那不象别的而只象这些也有着唯一目的的
言语:你。


李野光 译


edit

1 comment:

Xueting said...

gosh-- had no idea that I might encounter you here.

was googling Duo Duo's poem--my all-time favorite & crutch, and this blog leapt out at me.

all the b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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