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字进行时

以下内容来自一本叫做"独自成蛹"的书。作者原来是个诗人,我就不点名了,也不难查到。朦胧诗大行其道的时候,他也风光过几天,最后因为我们可以想到的种种原因(最主要的一条,不懂得及时闪人),被“沉淀”到生活的底层去了。

底层是什么意思,不是所有人都都有幸知道的,所以,没事的时候,看看也好。

这本书出版于几年前,但显然,其写作过程跨越相当长的历史时段。这里面说的大部分事情,可以说,虽然是关于当下的生活,但却被笼罩在过去的绝对阴影里。

这无可非议。事实上,我之所以认同这些文字,也正是因为处境的相似(但我还没风光过,一直都在底层)。

不论你怎么看他的遭遇,这些文字的出现,充分体现了写作的力量和局限,写作可以做什么,又不可以做什么。

现在很多人码字,越是成功的,越是要出书,暂时还没出的,都开了博客。

博客是个好东西,让大家都知道你昨天吃了什么,去了哪儿,见了谁。这些事很重要,没有他们,生活就不叫生活了。

但确实还有另一种生活,即所谓的精神生活。

从物质到精神,有一点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还能看出一点原来的样子,但基本上,他们绝不是一回事。

普鲁斯特,卡夫卡是谁,有很多人感兴趣,但恐怕你感兴趣的,不是他们昨天吃了什么,去了哪儿,见了谁。

这个作者,受才能所限,也许达不到那样的高度,但其写作的路线,是没有错的。

 

原文很长,我不准备把一整本书都贴在这儿,这里算是吊吊胃口吧。

 

命运

我要是再后退几步,踢那只足球就对了。当我这个过路人,把滚到自己脚下的球准备踢回球场时,因为没有后退几步,而把球踢到冬青树丛中去了。当时,我只好歉意地笑笑。

后退几步,然后再抬腿——这令人目眩的动作,像炽热的阳光照耀着我。我特意换了一双鞋,换了一双醒目的袜子。此时,那堪称人生搏斗的球赛已经消失了。球场上空空荡荡,我第二次路过球场又有何用。

我想再现那精彩的踢球动作时,脚下的球都滚到哪里去了。


界线

1.

索尔仁尼琴谈到一个“界线”问题。集中营里的人在界线里面走动,哨兵有时从岗楼上扔出一支香烟,却故意扔到界线之外。如果某个界线内的人伸手去拿这支香烟,哨兵就会开枪。

界线是不是由铁丝网构成,或者是一条白色石灰线,这并不重要。界线有时在哨兵的头脑里。厚实的皮靴可以踏去地上的任何界线,铁丝网也可以搬走。但我并不认为,界线真的被踏灭了。界线现在换了一个地方,重新把人圈起来。

2.

仅凭肉眼我们对此信以为真,我们看到了活着与死亡的界线,看到喧闹与寂静的界线。是的,被关押的人感受到铁丝网内外的区别,我还想到,有两个人在大风雪弥漫的时候,把除名通知书送到我手里。他们想把我从混饭吃的地方赶出去,我象一只羊那样被无限驱赶到栅栏的边缘。这个栅栏我永远无法接近,头永远没有办法偎依在上面。仅凭肉眼,他们认为在此处我已不存在了,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存在与否,不是他们的创造。我爬上围墙后在想,他们使我颖悟到自己内心的精神疆域是那么开阔,就算他们能把我从围墙上揪下来,然后狠狠地抛出很远,但我落下来的地方,正是我的热爱所在。由此,我变得无边无际。

最幸福莫过于:你深夜下班回家,校园铁门已关了。你好不容易爬上了围墙,但你并不急着跳下去。我要在围墙的玻璃尖刺上蹲一会,休息一下,想一想问题。

 

地洞气息

我要在完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为自己挖个地洞。我被“深深掩埋”这个词所蕴藏的内容吸引。

挖地洞掘出来的泥土如何处理,如何不至于在黑夜里传出掘土的响声,地洞的出口处蒙着一块可以推开的草皮, 草皮上最好做一个沉重的脚印。挖地洞的时间要细细盘算,在别人以为我睡着时,我却是醒着的,并且在干活。在外人面前,我还不能暴露出一丝一毫的疲倦之感。身上不得有任何泥土。因为长时间握锹把,手上如何才能不长硬茧,这也得考虑。

最关键的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在面部表情上显示出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要时刻装成流行的压抑的样子。让自己不至于喜形于色,还比较容易做到,这到底还是浅层次的伪装。一个人的心灵要长久地沉浸在做一桩事的想法中,那么,我敷衍外界公事时,思想肯定要走神。所以,为防止万一走神,我还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走神”做注脚。

我深知,我现在是一个在偷偷摸摸挖地洞的人,这是我的精神氛围。我挖地洞,不能寄希望于他们碰巧都没有发现。而是要坚决认为,他们现在已经怀疑上我了。只是我看上去与常人一模一样,所以,他们暂时还不清楚,我究竟在干些什么。

现在,我在不断地挖掘中,渐渐体会到我为什么会被这一工程深深吸引的根本原因了。我不会因为我将最后从挖好的洞口处,推开草皮探出脑袋而激动。深深地吸引我的道理是:我们在“公开”挖地洞时,根本不会考虑的细节,都像美丽的倩影般一一呈现现在我面前。

每一个倩影,都表达一个应该注意的事项,都警告我必须虔诚对待它。每一个丢弃之物,在丢弃之前,我都要格外地看上一眼。例如说,使用过的手套不能乱扔,因为不能乱扔,我才注意到手套的背面也有窟窿。盖住洞口的那块草皮上必须有坚实的脚印,这只是为了有力说明,脚印下面并不存在什么空洞。人的双脚从来就是在坚硬之处。平时视而不见的道理,只有此时,我才有更为深切的体会。这样,可以概括地说,隐瞒呈现真实。据研究侦寻的人说,只要干见不得人的事,绝对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我挖地洞,虽说外人看不见任何动作的迹象,但肯定存在一个挖地洞人的气息。我知道我有气息。环境中的每一块石头,为了能够巧妙地绕过它,我还要阅读石头的规律。人的行为的一切创造,大概都与偷偷摸摸的行为有关联。我挖洞捎带出来的土,命运决定了不能随意抛在外面。所以,我必须挖空心思创造出很自然的样子。我必须模拟自然,我必须细心雕凿出那个非人工的脚印,以示脚印的天然和质朴。在这个意义上,我知道我有气息。我在迫近真实。

 

信仰

从房檐下穿过,冲进这扇门,我疾走冲刺,我想躲过那一串雨滴,但就像我在迎接这串雨水那样。我站到房檐下的瞬间,那一串雨水正好滴进我的脖子。竭尽全力地躲避就像竭尽全力地迎接。

维特根斯坦说:逗留在宗教领域。

 

轻盈

1.

一个农民进城,不论走到哪里,总要背些什么。因为他不能让肩膀闲着,肩膀从来就是为了放置东西用的。假如我认为,他在遭受沉重的压迫,大概是我的错觉。

生活对于一个囚犯来说,也是轻盈的,假如能把脑袋凑到铁栅栏前吹吹夜间的风。

我对于自己生活的前景,将可能出现什么事情,是心中完全无数的。我牙痛的时候,就不抽烟,这时我联想不出烟的美味。后来我牙不痛了,我就继续抽下去。我在疼痛的时候所产生的“永远不抽烟”的世界观,假如非要影响到我疼痛消失之后,恐怕也是一种强迫。我,只知道我现在要做些什么。现在我在热爱着,我感觉着生活的清新,我的感受与回忆或是展望一点关系也没有。

2.

逃避,使你的心灵觉得轻盈起来,这是需要头脑的。我认为,我害怕割麦子,我跑到树荫下,也就足以完成我人生的目的了。

 

感到饥饿

我生活在一个应该赶快去寻找食物的环境中。根据形而上学的定义,我房间的桌子,窗帘上的明亮,或是暗淡,沙发的柔软,都是为了我寻找食物特意安排的。但是实际上,环境是非逻辑的,我被迫让自己主动起来。我现在主要是感到饥饿,我要从沙发上起来,我要绕过桌子,放下香烟,我要寻找打开厨房的钥匙。这个时候,我是环境的主宰,我,简单讲,必须克服障碍。当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时,我觉得沙发很柔软,于是我想多坐一会。我的这只脚这样放,很舒服,比我站起来,要用骨头支撑住自己的程序简单多了。于是,我服从了沙发对我的安排,或者说,服从了沙发对我的诱惑。

这充分说明,我所处的环境不是一个决定论的命题。

我把“现在时”的感觉放到了首要位置。我实际上终于反抗了一个由饥饿感所形成的去寻找食物的动机。

在我的行动游离中,无数触动你感官的硬的物体、或软的物体接踵而至。这个时候,那怕是柔软的沙发,也包含着双重含义。首先,它给我的感觉是柔软的。另外,我假如坚定地站起来,我几乎忘却了沙发还存在着柔软这个无意义的细节。沙发,从理论上讲,它应该是坚硬的,由此唤起我内心中一跃而起的坚强意志。在我寻找食物的过程中,我被周围的无数物件所包围,被光和影,被噪声和宁静所干扰。对于一个形而上学的饥饿者来说,环境的细节是不存在的,是的,有的时候,这个头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他是如何从沙发上起来,胜利地过渡到厨房去的。他,“整个头颅都伸在碗柜的黑暗里”。不,我恰恰不是这样的人。

 

恢复原形

我想恢复一种模样,恢复原形,象弹簧想恢复松弛前的模样,这全是梦想,我的梦想。我,被拉长之后,勉强扭动几下,放松,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我已经不需要放松,什么叫做“放松”呢?

一个人晓得自己的变形多么不容易;晓得自己在世界的监控下生活多么不容易。所有自由的文学都面临相同的问题,任何自由的意识都得变形。一个人在故事开始时的想法,与故事结束时的想法必将不一样。

 

隐语

1.

我的妻子是我生活的牧师,她在产后的床上说:“我要喝一碗鱼汤”。这似乎是发自远方的声音。我被唤醒了,受这句话的引导,我知道了菜场的位置,知道了判断鱼是否新鲜要看鱼鳃。在这个妻子要喝鱼汤的黄昏,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鱼都不知去向。

如果你现在的菜篮子只有几根葱,你却离开了菜场,那么,我会猜测,一定有一条鱼在家中砧板上等着你。几根葱竟然也能推动我沉重的精神活动。

我家里没有鱼,但我也买几根葱放在空荡的菜篮子里,让别人去想象。

2.

现在我终于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抽一支烟,为了配合休息,我还一面摆弄着火钳。妻子在里屋听到响声问:“你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抽烟。”“盆里的衣服洗完了吗?”我又回答:“洗完了。”

我要抽一支烟,妻子每逢看见我坐下来,就总认为我把家务事已经全部忙完了。我抽烟,成了一个象征符号,成为可以理解的一天劳顿结束后的隐语,成为深不可测深渊的最坚实的底层,就象浪花撞到礁石上,它的喧响也只是分明在说,过一会我要抽一支香烟。这就是说,我已经被读懂,被默认。我抽烟,妻子深知这隐语的含义,我结束了劳顿。但今天的情况却是这样:我抽烟,那盆衣服根本还没有洗。我并不处在境界之中。

优雅

我认为,那怕最质朴的人,也有着他们的优雅生活。收割时弯腰与伸展的自如,不紧不慢地挖土,把钉子巧妙钉到窗户的横木上,粗糙的手在上面抚摸。是的,人生,只要这个人的动作娴熟,心理娴熟,他自然不会认为人生就是受难。因为,对娴熟的人来说,一切都没有阻塞,这是一个流畅的人生。或者说,它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那怕就是在地狱中,黑暗中,只要生活呈现出娴熟、流畅,我们仍然觉得他过着愉快的生活。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只要他的摸索准确,他就无所谓黑暗与否。流畅的生活,使他充满着生活气息,也可以认为,这就是生命的活力。但是,这里面我看不到人的灵魂。

优雅,这里还涉及到一种自生自灭的人生态度。人对他所面临的生命熄灭,已经完全想通了。优雅里暗示着安详的结论。任何流畅的心理活动,都无法与实际深入生活中,因做某一件事情流畅而带来的愉快相比。包括托尔斯泰在内,他也认为,缝皮鞋是件快乐的事,因为他进入一针一线的真实生活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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